北戎王被俘,北戎已經完全沒有掙紮的必要。賈方命人暗中送來了完顏家代表北戎和大坤議和的條件,景明月一條一條在細細過目。
作為大坤人,賈方其實並不在意這場交易中北戎的獲利,他所爭取的每一條,都,都是為了完顏家,為了確立完顏太後日後在北戎至高無上的地位。
趙冰河將湯藥端到景明月的帳中,景明月放下手中的文書,將湯藥一口飲下後,趙冰河摳著藥碗的邊沿,過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對景明月道:“姐姐,尹姐姐前去探望孟……耶律崢了……”
“知道了。”景明月簡單地回複了三個字。
“姐姐似是早就知道了?”景明月毫無意外的回答,讓趙冰河更加不知該如何應對,“姐姐就不怕尹姐姐她做出不理智的事?”
趙冰河怕尹燕泥放走了耶律崢,耶律崢是重犯,放走耶律崢那可是殺頭的大罪。
“如果尹燕泥真的會那麼做,那也是她咎由自取,她便也不配做我衡陽弟子。”景明月的回複很淡漠,“不讓她見他,她是不會甘心的,她必然得向他當麵求個明白。”
這樣對燕泥或許太過殘忍。
可是命運何曾對他們哪個人有過仁慈?
……
被洪水席卷後的牢房並沒有完全打掃乾淨,陰濕卑汙,還泛著難聞的味道。
耶律崢被帶著倒刺的厚重鐵鏈鎖了一重又一重,整個人蜷在黑暗的角落的昏沉著,當他感覺到有隱隱約約的燭光在向他逼近時,才強撐著睜開了眼睛。
他以為來的會是景明月,未曾想是尹燕泥。
耶律崢無奈苦笑,喑啞著嗓音開口問道:“你怎麼來了?”
在孟長崢出征前,尹燕泥想過許多次孟長崢凱旋歸來的場麵。收複西北十六州,此等榮光,足以封侯。
她盼他在戰場上建功立業,一掃往日陰霾,此後大展胸中抱負。待到時機成熟,她會小心翼翼地問他:“掌院已經成親了,你要不要看看其他人?”
“比如——看看我——”
孟長崢背叛大坤,以至十萬鎮北軍殞命祁連的消息傳回衡陽時,景明月必須提前奔赴前線的時候,她也想跟著去,找孟長崢當麵問個究竟,卻被景明月勒令留守衡陽調查孟長崢叛變的真相。
“你是不是以為掌院怕我跟著去前線,對你下不去狠手,所以把我拘禁在衡陽?”
尹燕泥將燭火放在地上,轉動著指尖刃,一下一下地撩動著燭光,儘量讓自己看上去無所謂和不在乎,眼淚卻已不自覺地滑落臉頰。
眼角的餘光瞥見耶律崢身上那道深嵌皮肉的傷痕,尹燕泥仿佛見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。
“年少的時候,承蒙你庇佑,我從未在衡陽的戒律堂待過一天,現在的我更不可能去那種鬼地方待著。這一年來,我不斷地在長安和衡陽之間往返,我發了瘋一般,沒日沒夜在陳年積灰翻找卷宗,和你相關的所有卷宗,都快被我翻爛了。”
“你真厲害,偽造的身份乾乾淨淨,做過的所有事情,都未曾留下可疑的把柄。要不是掌院聯合西羌,讓北戎主動公布你的身份,我這輩子可能都不會知道,我藏在心裡這麼久的人,竟然是北戎王族。”
“對不起……”這是耶律崢唯一能給尹燕泥的回複。
尹燕泥聞言大笑出聲,食指一轉,將指尖刃握緊掌心,利刃割開掌間的皮肉,鮮血順著掌間的紋路,一滴一滴墜在耶律崢麵前。
“沒關係。”尹燕泥無所謂似的搖了搖頭:“這一年,我順著你的身份,你結交過的所有人,查出了北戎藏在大坤多條暗線和多處據點,所過之處,無一活口。”
可那些時隔多年才被清掉的暗樁,又怎能換回十萬鎮北英魂的性命?
“我隻是不明白,阿史那王後是對你有恩,可景師父、衡陽諸位長老待你亦是恩重如山!就算血脈使然,你不願對北戎兵刃相向,你也可以選擇置身事外!可以在掌院你做鎮北元帥的時候辭而不受!可你為什麼!為什麼要忘恩負義!以如此慘烈的手段對待昔日同袍!”
尹燕泥的每一聲質問都飽含血淚,似要順著受戒鞭抽出的鞭痕,將他生生剖開。
“燕泥,其實你是明白,景元帥的抱負,從來不止西北十六州。”
耶律崢是第一次稱呼景明月為景元帥,他已經沒有資格再稱呼她的名字,甚至沒有資格稱她一聲“掌院”。
奪回西北十六州隻是一個開始,景明月要使大坤與北戎攻守易勢,慢慢恢複西北商路上的貿易,為大坤積攢財富。通過商路與西羌及西域諸國建立緊密的聯係,借以孤立北戎,斬斷北戎與他國的貿易往來,遏製北戎的發展後,將大坤的文化一點點輸入北戎,軟硬兼施,一點點蠶食北戎。
在鈍刀割肉與破釜沉舟之間,耶律崢與耶律王族選擇了後者,而耶律斛和完顏朵兒之間越發水火不容的政治鬥爭,促使耶律崢選擇先用鎮北軍折損完顏家,再反將鎮北軍的方式替耶律斛立威。
“燕泥,如果你和景元帥是大坤安插在北戎的細作,大坤有難,要你們背叛北戎,你們會怎麼做?”
尹燕泥沒有回答耶律崢,但答案他們都心知肚明。她們都不可能背棄故國。
耶律崢自嘲地笑著,緩緩吐出一口氣:“所以,不過是立場不同,造化弄人罷了……”
“再如何命運使然,造化弄人,人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!”
尹燕泥一點點加重手上的力道,她的指尖刃用的材質實在是太好,她傾其氣力,也隻能使其微微彎折。
“這是你送我的,現在還給你。”尹燕泥鬆手,將指尖刃再度翻轉,刺入耶律崢的肩頭。整枚指尖刃牢牢地嵌了進去,除了外在翻卷的皮肉,看不到薄刃的痕跡。
她的血和他的,融在了一起。
因為劇痛,耶律崢全身上下都在打顫,血花迸濺的刹那,他卻綻出了一個淒豔的笑容,哆嗦著雙唇,用僅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,在尹燕泥的耳畔說了一聲:
“多謝……”
尹燕泥的雙目盈滿了淚光,卻硬是仰著頭,不讓眼淚掉下來。
“最後拜托你一件事……求你轉告掌院……大坤隻能蠶食北戎……不可能一舉將北戎鏟除殆儘……萬不可像對待李祿全族一般……對待北戎貴族……否則隻會適得其反……我雖萬死莫贖……此言……卻也出自肺腑真心。”
“你不過是她的手下敗將,有什麼資格教她做事。”尹燕泥背過身去,不再看耶律崢,“耶律崢,我自廢這隻右手,償還衡陽山上,你待我的昔日恩情。從此,你我恩斷義絕,再無瓜葛。”
牢房中隻留下尹燕泥的腳印,證明她來過的痕跡。暗牖懸蛛網,空梁落燕泥,往事成非,故人成仇,尹燕泥願意親口和他一番恩斷義絕的話,已是恩賜。
這樣的話,景明月甚至都不願和他說一句。這間晦暗的牢房,甚至滲不進一寸月光。
耶律崢低頭,用牙從肩頭的傷口扯出那柄指尖刃,他銜著彎折的指尖刃,朝脖頸處狠狠地抹去……
溫熱的鮮血從身體噴出,汩汩流失的,還有衡陽山上那個長輩們喜愛嗬護、同輩弟子皆愛戴敬重的首座師兄孟長崢。
若有來生,我願隻做孟長崢。
……
耶律崢的死訊傳到景明月跟前時,景明月伸手掐滅了麵前跳動的燭火。
蠟淚滾燙,景明月卻已渾然無覺。
“他們都擔心,你去見他,是要放他走。可我知道你不會這麼做,但你到底是不願見他受折磨,所以親手給他遞上了自我了卻的刀。”
尹燕泥的右手還在不斷流血,她拒絕任何人碰她的右手,也不肯自己包紮,任憑鮮血滴在腳邊,墜成一朵朵開在忘川河畔的彼岸花。
那盛開的彼岸花,分不清是她的血,還是他的血。
“你不也是不忍心嗎?”尹燕泥的臉色慘白如紙,沉在沒有一絲亮光的夜裡,“祁連的十萬英魂,涼州的累累忠骨,你恨他,無數的大坤人都恨他,恨不能將他當眾千刀萬剮,斷不能讓他死得太容易了。可你到底也念及同門一場,不願如此殘忍待他,才準我見他,給他送個痛快。”
尹燕泥緩緩跪下,對景明月重重叩首:“掌院若有任何懲罰,我都願意承擔。隻求掌院……能將他的屍首……留給我……”
大坤上下,每個人都對她曾經淩遲李祿族人後曝屍城頭之舉心有餘悸。恨到極致的時候,她不是沒想過這麼做。但說到底,給了耶律崢可乘之機的是她自己,最該死的也應該是她!
如果她早點發現耶律崢身份的破綻,就不會有耶律崢帶兵出征一事,以衡陽藥王穀的能力,甚至能讓耶律崢徹底忘卻前塵,借著孟長崢的身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。
明明隻要她再看透一些,就能保全所有人……
“我答應你……”景明月對尹燕泥做出了承諾。
“他還讓我轉告你……”
“不必說。”景明月打斷尹燕泥,“我知道他想說什麼。保他體麵的全屍,已是我最大的寬仁,是我對他對他的最後一分情義。”
“好……”尹燕泥對景明月再度重重叩首,“多謝掌院開恩。”
“回去讓冰河幫你把手包紮一下吧。”景明月緩緩閉上雙目,“你已不欠他什麼了。”
夜深人靜,沒有燃燈的軍帳內,隻剩景明月孤身一人,孑然一身。
“到頭來,深恩負儘,死生師友……”
景明月摩挲著手中戒鞭上衡陽雁首的標誌,朝著自己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。
鞭聲清脆,血肉零落,祭奠那再也不是舊時模樣的衡陽山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