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鎮撫司的詔獄,所謂奉詔治獄是也,牢房陰冷潮濕,終年不見天日,隻有左右石壁上點著微弱的油燈。甫一進去便聞見臭濕氣、血腥氣、尿騷味兒。
這裡關押的大多都是朝廷命官,見著錦衣衛緹騎押了犯人下來,有大聲斥罵者,有諂媚搭話求饒者,也有默不作聲奉書而讀者,所謂一種官百種人也。
秦舒被押送到甬道最末尾的一間,進得門去,見四周都是高高的石壁,隻有北麵有一個一尺來寬的小窗戶,飄落些外頭的春雨。
這個牢房潮濕得厲害,秦舒坐在一堆散亂的竹篾席子上,鼻尖聞得一股腐肉的味道,過得一會兒便聽見不知道從哪裡傳來老鼠吱吱亂叫的聲音。
秦舒閉著眼睛,勉強忍耐,天亮十分這才來了個小卒子,隔著門搖了搖鎖鏈,遞進來一副鬥篷:“秦掌櫃,這是外頭人給您送進來的,我們這兒不比外頭,還是冷的,要是待得久了,免不得要得風濕痹症的。”
秦舒從袖子裡拿出一張一百兩銀票遞過去,道:“多謝!”
這些小卒子,尋常也不出京去辦差,祖祖輩輩都是乾這個的,全靠這些裡外傳送些東西的買賣,掙點銀子,當下接過來笑:“您瞧,您還真是客氣,外頭已經給過一次。那就,多謝秦掌櫃了。”
秦舒淡淡道:“你拿著吧,以後有麻煩你的時候。”
那卒子哎一聲,聽見上麵有腳步聲傳來,道:“秦掌櫃,來人了,您自己保重,要什麼東西,明天這個時辰跟我說一聲就成。”
等他走了,秦舒這才把那鬥篷抖落開來,從夾層裡摸到紙張模樣,撕開來,靠著北牆上狹小的窗戶間隙透出的微光,勉強認出幾個字:“陸賾未死,即日回京,此陛下欽命,稍安勿躁,已托人打點周旋。”
秦舒瞧過了,臉色未變,把那二指寬的字條撕得粉碎,猶不放心,灑在窗戶飄雨積成的水灘裡,頓時墨跡氳開,瞧不出寫的些什麼來。她也不知道為什麼,仿佛聽見陸賾未死這個消息,雖在意料之外,也在情理之中。
她把那鬥篷鋪在地上墊著,依舊有一股涼氣幽幽冒上來,叫小腹發沉,手腳冰涼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外頭有敲盆打缽的聲音:“放飯了,放飯了。”
秦舒未來得及走過去接住,便見外頭丟進來兩個玉米饃饃,滾在地上,沾染了汙水。秦舒抽了抽嘴角,這監牢裡不知多少老鼠,老鼠身上不知多少細菌病毒,她寧願餓著也不願意吃。
這樣硬坐了兩日,到了第三日晚上,這才來了個錦衣衛小旗開了牢門,手上拿著手鏈腳銬:“犯婦秦氏,諸位大人要提審你,還不趕快出來。”
那是純鐵打造的,專給重犯、惡犯戴的,鏈子有秦舒手腕粗,整個一套下來不下二三十斤,戴在身上,手腳拷在一起,行動間不過一步三寸,這套鏈子在錦衣衛有個彆名‘金步搖’。
聽那小旗口中說‘諸位大人’,便知肯定不止是錦衣衛的人。她心裡早有準備,臉色如常,問:“是誰提審?三法司嗎?”
那小旗哼一聲:“哪兒輪得到你問東問西,超品的親王進了這兒尚且得盤著,憑你是什麼過江龍,也得規矩點!”
他才從頂頭上司哪裡受了氣,今兒好容易抽出空來提審,偏偏陛下傳了口諭來,叫三法司共同彙審。大理寺、刑部、都察院那些文官向來跟錦衣衛不對付,掣手掣腳。
那小旗心裡不順,當下往秦舒肩膀上推了一掌,偏偏秦舒腳上帶著腳鏈,行動不便,當下往一邊倒去,膝蓋磕在台階上,當下隻覺疼得仿佛骨頭裂開了一般,冷汗直流,連撐手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。
那小旗嘿一聲,嗬罵道:“你個小小的婦人,犯了這麼大的事情,還不老實,還敢裝模作樣?”
秦舒癱軟在地上,皺眉道:“這位小哥兒,我看你年紀不大,這錦衣衛百戶想必是世襲的,家裡沒得長輩教導。這裡的人今日雖是階下囚,將來未必沒有出去的一天。即便是你們指揮使大人,也擔心將來的事情,你又何必這樣咄咄逼人呢?”
那小旗氣得抽了腰間的鞭子出來,叫旁邊年長的勸住:“大人叫我們帶人出去,彆耽誤了!”
秦舒緩了會兒,這才勉強站起來,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,她走得很慢。那小旗想伸手押了她走快些,叫旁邊的使眼色止住。
等到正堂的時候,秦舒甫一進去,便見堂上江山海涯圖前,三位緋色官袍的官員正襟危坐,正中間的便是死而複生,一臉肅色的陸賾。
他什麼也沒有變,仿佛膚色還變白了一些,隻望向秦舒的眼神異常冷漠,反倒是秦舒愣愣望著他,頗有些失態。
左邊坐著的一位五十上下的刑部侍郎,本就性子急躁,等了這許久,當下一拍驚堂木,喝道:“犯婦秦氏,還不速速跪下。三法司彙審,豈是你隨意張望的地方?”
秦舒這才回過神兒來,被後麵的一推,當下跌跪在堂前:“民婦秦氏拜見三位大人!”
右邊那位大理寺的胡大人笑著問:“陸大人,咱們開審吧?”
陸賾冷著臉道:“陛下雖叫我參與審理此案,但論理本官是當事者,應該避嫌才是。以我看,還是二位大人主審,我旁聽便罷了。”
胡大人笑著拱拱手:“也好,也好,陸大人海難歸來,本該好好將養,這些案牘勞煩之事,便交於我等就是,交我我等就是。”
他一拍驚堂木:“犯婦秦氏,你可認罪?”
秦舒道:“民婦不知自己所犯何罪?”
胡大人喝一聲:“你還狡辯,陸大人乘海船在天津附近遇海難,是否跟你有關啊?”
其實秦舒並不怕此番審問,海外艦隊一旦見了光,不說賀九笙,便是東宮也岌岌可危,她並不怕賀九笙不用心周旋。隻是如今看這些架勢,是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的。
秦舒搖頭:“陸大人是戶部尚書,召我上傳詢問今年戶部同大通票號拆借款子的事情,並不知道其中海難詳情。更加不知,陸大人為何會乘小船離去。”
這些話,是秦舒這兩個月來,早就應對慣了的:“倘若不信,自尋陸大人當時的護衛和副將,自然清楚。這些,恐怕陸大人自己也是很清楚的。”
秦舒不信,這些人能當著陸賾的麵,問那些風月上的傳聞。
果然胡大人止住,拍了拍驚堂木:“你休要如此作態,陸大人海難受傷,全然不記得。如若不然,豈有你強辯的。本官問你,你隨陸大人上海船之前,是不是買過一籠子鴿子?你傳遞消息,就是用的這些鴿子吧?”
秦舒抬眼:“這些鴿子是陸大人自己吩咐人買的,與我又有什麼乾係呢?即便那些鴿子後來被人放走了,一船的人那麼多,怎麼又是我做的呢?我孤身上船,並無下人,終日閉門不出,又怎麼會是我呢?”
那是鴿子的確是陸賾自己買的,不過也的確是秦舒精心準備的鴿子,不過那時陸賾情意濃,萬萬想不到秦舒會真的想置他於死地。冷冰冰的美人在上船前,好容易碰見能看上眼的東西,買來給她解悶,自然極是樂意的。
那姓胡的,本來以為一個弱女子,隨便嚇唬幾句必定能逼問出點東西,不想秦舒這樣鎮定,一推四五六,倒仿佛真的清清白白一般,當下氣得抓起案上簽筒裡的一把發簽:“人說商賈巧言令色,果真不假。來人,先打她二十殺威棍,看她還老實不老實。”
這時候審案子,自然是想打便打,不說二十殺威棒,便是拶指、上夾棍、墮指也是常事,隻要不是打死,誰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。
秦舒臉色一暗,又覺剛才磕到的膝蓋陣陣發疼,連臉色也白起來,問:“我說的卻是實情,大人要用刑,不知道又想我招出些什麼來呢?我自幼體弱,恐怕是受不得這二十棍。大人不妨告訴我,要叫我招什麼,我也好順著的大人的話說。”
秦舒並不覺得自己能受得住這些刑,隻好事先把屈打成招的苗子埋下來。
左邊那位刑部的笑著打圓場:“胡大人,陸大人,這秦氏說的是不是實話,叫了當時船上侍候的下人來,一問便知,又何必動刑呢?”
胡大人皺著眉道:“李大人,你真是什麼意思?難不成這嘴刁油滑的婦人,本官還打不得了?”
聽這二人說話,便知此二人分屬不同黨派,刑部的李大人嘿嘿笑:“人證、物證都在,不傳喚來問個清楚,卻要拷打一個無關緊要之人的口供,不知道胡大人是什麼意思?”
胡大人一拍桌子站起來:“姓李的,你什麼意思?審問天津海難之事,是陛下的欽命,無關不無關緊要,那也是陛下的旨意,我等斷斷輕忽不得。”
這刑部的李大人是個笑麵虎,笑不改色:“我是什麼意思,胡大人自然知道,滿船的人不審,偏偏審問一個一無所知的婦人,不就是因為她是大通票號的掌櫃嗎?我看是朝廷裡的某些人,看見人家金山銀山,眼珠子都紅了。太\\祖從前的界石碑寫,爾俸爾祿,民膏民脂。下民易虐,上天難欺。不知道胡大人還記不記得?”
這實在是誅心之言,那些人未必沒有打著這樣的主意,叫姓李的大喇喇地說出來,當下氣得手抖:“好你個李白圭,你審案子同我有異議便罷了,如今這樣汙蔑,我說什麼也要參你一本,到禦前分說。”
陸賾本身冷著一張臉,此刻聽得左右二人爭論起來,竟然望著秦舒幽幽發笑,陰惻惻頗為嚇人。
便是李、胡二人見陸賾這樣笑,四月的天,也覺得後背發涼,不約而同閉嘴,問:“陸大人,您是主審,您看怎麼辦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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