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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室 曲渚眠 1676 字 1個月前

炎炎夏日,外頭的鳴蟬喧鬨,窗戶大開著,玲瓏悄聲進去,便見賀九笙正提筆寫字——‘出師未捷身先死,長使英雄淚滿襟’,未寫完,便一陣咳嗽,鮮血吐在宣紙上,落下點點梅花。

賀九笙歎了口氣,擱下筆,問:“什麼事?”

玲瓏稟道:“大人,長寧侯霍成英求見。”又低頭加了一句:“溫陵先生不肯去海外,已經在江船上自儘了!”

賀九笙早有預料,聞言隻不過微微點頭:“請長寧侯進來。”

霍成英進來的時候,賀九笙已經已經換上了官袍,笑著微微擺手:“痹症發作,不能久站,長寧侯,失禮了。”

霍成英看著她,一如十六歲肆意灑脫,不拘俗禮,更加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,他從袖子裡掏出一份書信,遞過去:“溫陵先生的絕筆,他說他活到七十歲已經活夠了,想做的事情都做了,想說的話都說了,不必再連累親友上下打點周旋了。”

賀九笙接過來,細細瞧了一通,道:“有些人就是這樣,寧折不彎,論起這點來,我遠不如先生也。”

霍成英自請下江南來羈捕溫陵先生,為的不過是問賀九笙一句話,臨到關頭,卻也膽怯起來:“我想知道為什麼?”

賀九笙問:“什麼為什麼?”

霍成英站起來:“當初太後給你我賜婚,你為什麼要拒絕?”

賀九笙這才抬頭,打量他,長安年少羽林郎,騎射翩翩侍武皇,她忽然想起十六歲的灞橋春柳下,俊美驍勇的長寧侯世子打馬而來,朝氣蓬勃的臉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麵上,叫人不敢直視,她微微歎息:“我以為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,無需多言。”

霍成英笑笑:“什麼心照不宣?我不知道什麼心照不宣?”

賀九笙抬頭:“我從前說過了,世子很好,但是並非我的選擇。”

霍成英問:“他真的就那麼好,叫你青眼有加,連太後的指婚都要違逆?”

賀九笙道:“他樣樣都不如世子,但是有一樣世子對我來說,遠不如他。”

“哪一樣?”

賀九笙開口:“他是軍戶出身,無意仕途,根基淺薄,而世子是侯府貴胄。女子賀九笙儘可以擇良配,但是翰林院編撰賀九笙如果嫁給侯府貴胄,那麼她以後就隻能呆在京城給陛下寫青詞了。賀九笙寒窗苦讀數十載,可不是為了做一介詞臣的,世子!”

她口稱世子,仿佛麵前應對之人還是從前之人。

霍成英不解:“榮華富貴,官位名爵對你來說就這麼重要?難道長寧侯夫人,一品誥命竟然比不上你那虛無縹緲的仕途前程?女子做官,位高者無過前朝都禦使沈貞,半身勞碌,枯竭心力,到了最後不也是官也丟來,命也丟?”

賀九笙望著他,榮華富貴,官位名爵,她的確想要,但是想要的卻又不止這些:“我如實說,世子大概會覺得刺耳。”

“儘管說!”

賀九笙目光堅定,緩緩道來:“即便如沈貞,最後身死族滅,我也覺得她活得痛快。官位名爵也好,榮華富貴也好,生前身後名也好,我這個人不喜歡不勞而獲,我自己想得到的,大抵喜歡自己親手去拿。彆人白白賞給我的,我人心不足,總是喜歡挑三揀四。”

霍成英後退一步,有些踉蹌,咬著牙說出兩個字:“很好!”

賀九笙你很好,很好,不愧是你,又果然如此,雖然已經大抵明白她的取舍,但是這樣不帶一絲感情的說出來,叫霍成英不由得苦笑。

賀九笙拱拱手:“風高浪急,侯爺保重!”等人走了,她久久坐在那裡,從前也好,如今也罷,賀九笙可以舍棄任何東西,可以舍棄任何人,包括她自己。

把溫陵先生羈押入京審問,是廣德帝病中下的聖旨。

不知道是誰給他看了一份兒宮外新近流行起來的報紙,前邊寫著京中權貴高官的內帷私密,誰家寵妾滅妻,誰家爵位紛爭,又寫文淵閣大學士、太子太師陸賾謝絕一切訪客,日日在家伺候病妻,從不假手他人。

又看了一行,見寫陸賾一位經年的婢女,跪求陸賾納妾,綿延子嗣。看得廣德帝笑起來:“陸賾的性子倒平和許多,要是往日,哪裡允許旁人寫他的家事。”

馮大監陪著說笑:“陛下明鑒,老奴聽聞陸大人如今鮮少來往應酬,為了那昏睡的夫人,倒是各處太醫的常客。”

廣德帝嗯了一聲,又問左右,這婢女是誰。既然敢拿這外頭的報紙來,一字一句自然都是知曉的,當下一五一十地說起來,是陸賾自幼跟在身邊的婢女,算來也二三十年了,當初回了老家。如今見陸大人膝下無子,便趕回京城相勸。

廣德帝纏綿病榻一兩年了,心軟了不少,當下笑笑:“三十年的情誼,哪裡去尋呢?我看著婢女頗為難得,也罷,朕做個惡人,成全這兩難的情誼吧。”當下寫了一道手諭,叫陸賾把這女子納進府去。

報紙翻頁,繼續往後邊看《酒色財氣疏》,‘皇上之微恙,病在酒色財氣也。夫縱酒……’這是在罵廣德帝是因為貪花好色,愛財愛酒,這才一病不起的。

廣德帝未瞧完,便氣得整個身子發抖,當下怒吼著吩咐:“把昌元公主叫來,把昌元公主叫來。”

廣德帝病重,昌元公主被從皇陵召回,日夜侍疾,不曾遠離,不過一會兒便被人喚了進來。

廣德帝把那張報紙扔在昌元公主麵前,大聲質問:“你是儲君,觀政六部,這等狂悖之徒,無君無父,出位沽名,你覺得應該如何處置?”

昌元公主跪在地上,臉上的神色並不慌張,把那張報紙拿起來,細細詳讀了一通,這才道:“此乃無知無畏的小民,道聽途說,讀得那些高頭講章,把腦子也讀糊塗了,學一些沽名釣譽的行徑,以搏清名。以兒臣之見,抓人並不難,隻是這等讀書把腦子讀迂了的儒生,即便進得詔獄,恐怕也不會認錯。父皇以言殺人,反而成全了他的清名。”

廣德帝到底做了幾十年的皇帝,聽出她話裡的意思,他一陣眩目,到底是病了老了,問:“你是儲君,是將來的皇帝,倘若不怕旁人將來這麼罵你,怎麼處置也隨你。”

昌元公主以頭搶地:“陛下此言,臣無立足之地也。”

廣德帝把小幾上的筆墨茶碗統統撫到地上,嘩啦啦摔了一大片:“朕是君父,叫一個書生這樣罵,你既不肯抓,也不肯殺,這就是你為人子的孝道嗎?”

昌元公主再三磕頭,這才道:“常人家的孝順,孝者順也,可是帝王家的孝順,不該順時則萬萬不能順,叫君父背上以言殺人的昏名,這才是兒臣真的不孝順之處。”

廣德帝冷冷發問:“那依你看,應該怎麼辦?”他如今是老了,是病了,是沒有精力了,一應的朝政大多交給昌元,但是倘若得不到令人滿意的答複,他也不介意再一次拿起權杖,大開殺戒。

他微微眯眼,回想起十六歲的時候也是在這樣一個夜裡,□□前嘩啦啦跪了一地的滿朝文武,三位閣老、四位尚書、科道全都來了,就連酉陽公主的駙馬都來湊熱鬨,嘴巴裡念著什麼“不經鳳台鸞閣,何為聖旨”。

那些人裡有先帝留下的輔政大臣,有三朝元老,可是那又怎麼樣,皇帝拿起權杖打人,又豈會跟這些人講道理呢?

昌元公主正色道:“陛下,這種狂悖之言,天底下的人聽見了,都會叱罵他胡言亂語。此種人,腦子發昏,話裡話外肉食者鄙,何不叫他聽聽天下人的罵聲,清濁是非立現也。”

廣德帝點頭,他自認為自己這個皇帝做得還是不錯的,他就不信這滿朝文武沒有替他講話的,到時候當庭駁斥這個亂徒,也好還自己清白,免得全天下的悠悠眾口都以為自己是酒色財氣之徒。

他說了一句很好,又問:“我聽說江南的什麼溫陵先生,是這個狂徒的老師……”

昌元公主立刻接話:“兒臣立刻命人將其緝拿回京受審。”

廣德帝滿意地點點頭:“很好,很好,朕心甚慰。”

…………

昌元公主夾帶私貨的詔書是在溫陵先生自儘後的第二日到的,賀九笙立刻往北京出發,到京城齊國公府邸,正是一個大雨磅礴的午後。

門口迎接她的是珩哥兒,又長高了許多,束發青衣,見著賀九笙,倒是還認得出來,隻是神情冷冷的,恭恭敬敬行禮,渾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:“賀姨!”

賀九笙拍拍他肩膀,不僅長高也壯實了許多,隨著他往裡去,間或問些他學業上的事,也不過見他偶爾對答一兩個字,整個人比兩年前沉鬱多了。

又從秦嬤嬤那裡知道,陸賾教導他讀書頗為嚴厲,三不五時便要受罰,每月也隻允許他去一次到思退堂請安,並不允許久待,等閒並不能見到自己的生身母親。

雨下得很大,賀九笙撐著傘到思退堂的時候,袍角靴子已經全然濕了,她收了傘,從廊下過,見窗戶開了一個縫透氣。

內間陸賾坐在床邊,正輕輕按摩,給秦舒活絡筋脈,一邊喃喃自言自語:“渺雲間後麵種了一大片荷花,你不是愛吃蓮子嗎?等你醒了,咱們撐了小船去湖裡,也不用槳,蕩到哪裡算哪裡,等累了,就順手從蓮蓬裡扣蓮子出來吃……”

賀九笙搖搖頭,即便心硬似鐵如她,也覺得此景此景太過叫人心酸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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