喬苑林坐在床頭吃藥,跟吃彆的不同,一小把攏在手心,多苦多大的藥片全一口吞,鼓了下腮幫就搞定了。
他洗過澡換了衣服,臉色仍有些蒼白,眼神卻一並水洗過似的,清澈舒爽,眶中盛著兩片綿綿不絕的笑意。
梁承叫他盯得煩,說:“彆看我。”
喬苑林扭頭看窗台,餘光關注著梁承的一舉一動,等解開檔案冊,他撲到書桌一旁看梁承填表。
“你真的答應了?”他問。
梁承把喬苑林拖出小倉庫到現在,已經被問了三十多遍,說:“你再問,我把這張紙折成飛機從窗戶扔下去。”
喬苑林抿住嘴,不說了,隻笑。
梁承填寫基礎信息,姓名、年齡、籍貫什麼的,填到學曆,懸著筆尖空了幾秒,寫上“高中”二字。
喬苑林又開始說:“雖然基本上隻招本科生,但我翻了曆年的資料,曾經招過一名高中生。原則是擇優錄取,後麵考試得第一名的話就沒問題。”
梁承問:“你知道我能考第一?”
“當然了。”喬苑林下意識道。
梁承自己卻沒多大信心,他太久沒考試了,昨天還在跟客戶驗貨和討價還價。鑒於喬苑林喜歡自作主張,他說:“如果我沒考上,不許找段思存走後門。”
喬苑林可不敢了,這一次就搞得差點恩斷義絕。他從筆筒裡拿出一隻膠棒,賣乖地說:“我幫你貼照片。”
梁承翻出一張免冠照,照片中他是短寸頭,襯得五官淩厲畢現,他的表情嚴肅而緊繃,盯著鏡頭的目光有一些陰鬱。
喬苑林端詳許久,好奇道:“這張照片什麼時候拍的,當時心情不好啊?”
梁承說:“忘了。”
已經是遞交表格的最後一天,時間截止到下午,梁承騎摩托載喬苑林前往德心中學。周日休息,學校僅剩幾間辦公室留人值班。
作為高價私立中學,德心的占地麵積相當龐大,每條小路設指示牌,校內有學生設計的手繪地圖免費自取。
喬苑林給梁承拿了一張,途徑實驗樓,迫不及待地說:“實驗課就在這兒上,負一層全是生物標本。”
教學樓,圖書館,禮堂,他每個地方都介紹到了,唯獨不提體育中心,因為他至今沒進去過。
辦公樓照常開著冷氣,梁承落後兩步跟著喬苑林走。他搞不清楚為什麼答應了這件事,短暫的衝動,抑或心軟,反正找不到十足的理由。
喬苑林回頭衝他笑,精致機靈的一張臉,竟透著傻傻的憨氣。
就那麼高興嗎?梁承麵無表情地想,伸出手掌罩住喬苑林的腦袋,擰回去,讓他看路。
喬苑林又一次回首,說:“到了。”
他們停在一間辦公室外,門虛掩著,梁承掃過銘牌上鍍的“段思存”三個字,壓在褲逢上手輕握成拳。
喬苑林敲敲門:“段老師?”
裡麵說:“進來。”
段思存靜坐在單人沙發上,衝著門口,手表摘下來放在茶幾一垂眼就能看到的位置。門推開,他越過喬苑林的肩頭望過去,不加矜持地起身。
喬苑林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要高興,說:“段老師,我們來交表格,沒有截止吧?”
“沒有,沒有。”從不多一句廢話的段思存重複了兩遍,“先坐……怎麼過來的?”
這話問得像在親戚家做客,喬苑林耳聰目明地閃到一邊,回答:“梁承哥騎摩托拉我來的。”
梁承走進來,在段思存的注視下將檔案冊撂茶幾上,直起腰,毫無預兆地問喬苑林:“你們學校有小超市麼?”
喬苑林說:“有,怎麼了?”
“我渴了。”梁承說,“幫我跑腿買瓶礦泉水。”
一路都沒說渴,而且辦公室裡就有飲水機,喬苑林沉默須臾,答應道:“好,我也想喝瓶果汁。”
辦公室剩下昔日的師生二人,段思存摘掉眼鏡望著梁承,靠近抬起手,力道十足地按住梁承的肩膀。
梁承終於直視他,久違地說:“段老師。”
段思存點點頭,攬住梁承後背簡短地擁抱了一下,說:“上一次見跟我差不多高,現在比我高半頭了。”
他們坐下來,段思存問:“這一年多,過得怎麼樣?”
梁承的雙臂搭在膝頭,十指交握,微弓著背,說:“無所謂好不好。”
段思存惋惜地低歎,道:“咱們不談過去了。不過真巧,你當年救的小孩兒是喬苑林?”
梁承:“嗯。”
“後來怎麼碰見的?”
梁承說:“我租住在他家。”
“原來是這樣。”段思存撫上檔案冊,“上次在車站沒機會說話,我一直惦記你,看見招聘助教的信息就想讓你來。”
梁承用陳述的口氣問:“你認為我合適麼。”
“當然。”段思存不假思索道,“但這份工作是階段性的,你做個一年半載,重新適應一下校園,以後總要繼續讀書才是正道。我在幾所大學有些關係,你——”
梁承打斷他,了無波瀾地說:“我的事不用彆人插手。”
段思存便沒有再往下說,去辦公桌上拿來一份助教考核的資料,同時記起一些遙遠的東西,問:“我給你的那些課程資料,還留著麼?”
“留著。”翻來覆去已經背過了,梁承接住文件沒有打開,“你早知道我跟喬苑林認識?”
段思存剛來德心不久,喬苑林拍下資料的照片請教他,雖然梁承的筆跡被避開了,但他隱隱覺得是他親自影印送給梁承的資料。
那之後,段思存佯裝無意地在喬苑林麵前提及梁承,但他很小心,每次都是點到為止。
段思存克製地笑,說:“我早上就過來了,一直坐在辦公室等你。”
梁承問:“你確定我會來?”
“不。”段思存道,“我在賭。”
梁承把資料卷成一個筒,卡在虎口牢牢地攥著:“我來不是因為你的推薦。”
段思存並不意外,說:“我知道。”
檔案冊皺巴巴的,曾被喬苑林興奮地護在胸膛上帶回家、粗魯地丟開、靜置在床頭反複拿起又放下。
梁承將目光從折痕上移開,看著段思存,說:“段老師,我有一個條件。”
段思存道:“我會儘量滿足你。”
梁承說:“我覺得利用十幾歲的小孩兒沒什麼意思。”
段思存的笑容消退,他瀏覽過內推的頁麵,卻深知梁承不會答應他的推薦。正好喬苑林求他,便賭一把,讓喬苑林付出的努力和情感去動搖梁承。
而梁承一早就明白了,所以吵架時罵了喬苑林“白癡”。
他的條件就是下不為例。
但“白癡”有時候很聰明,梁承從辦公室出來,沿著天井的玻璃圍欄繞了半圈,找到在休息凳上喝果汁的喬苑林。
“我的礦泉水?”他問。
“你真要喝?”喬苑林笑道,“你不是為了把我支開麼,我沒買。”
梁承無語地說:“算了,走吧。”
離開學校,梁承跨上摩托車沒立刻發動,手機收到七八條長語音,都是老四發的,他挑了一條最短的點開。
喬苑林湊到梁承的肩後,偷著聽,殊不知頭發蹭到梁承的後頸早已暴露。
老四說:“你來吧,這咖喱火鍋不錯,涮著香菜太他媽了!”
梁承聽著就沒食欲,準備回家,突然想到喬苑林本來要“走”的,行李箱也收拾了,現在事情也辦完了。
他回頭問:“你去哪?”
喬苑林“啊”了一聲,誤以為梁承要去找朋友,想撇下他,說:“我現在特彆餓,想去吃火鍋。”
梁承一副“又開始耍心眼兒了是吧”。
喬苑林裝傻道:“你吃過咖喱的麼,聽說還挺香的。”
梁承:“聽誰說的?”
喬苑林答:“老四,剛聽。”
半小時後,梁承重返商業中心那家火鍋店,摩托車一擺尾,正刹停在卡座落地窗外的空地上。
應小瓊和老四同時瞪著眼瞧,老四喊道:“服務員,再加一套餐具!”
這時,喬苑林從梁承背後探出半個頭。應小瓊說:“你瞎啊,再加兩套。”
繼被警車帶走之後,這是四個人第二次坐在一起。喬苑林有些拘謹,尤其對麵坐著老四,他還沒忘對方跳窗擒住他的凶猛。
鍋裡滾著黃色的咖喱濃湯,梁承問:“有彆的鍋麼?”
“沒有。”應小瓊說,“但凡有個麻辣鍋,這店不至於轉讓。”
喬苑林已經下筷子了,夾了塊雞腿肉,把各樣小料混了個蘸碟,自顧自地吃起來。
老四說:“真決定盤這店?”
應小瓊喝了口啤酒,說:“想盤。”
“雖然大排檔的條件差了點,但吹著小夜風還挺爽的。”老四不舍道,“而且咱價格實惠啊,這兒租金那麼高,能行麼?”
梁承說:“開在這兒就不叫大排檔了。”
“沒錯。”應小瓊說,“大排檔照樣乾下去,這兒要走高級路子,弄個海鮮彙!”
老四來了興趣:“那進貨可要把好關,沒我可不行。”
“就你牛逼。”應小瓊白他一眼,“你先把剛接的那筆債討回來,夠你再買路易威登的。”
老四說:“就我自己,沒勁,梁承咱倆合夥唄。”
喬苑林自覺融不進梁承的“朋友圈”,沉默隱形,此時從碗裡抬起頭,唇上描著油光,卻不敵眼珠子明亮,他突兀又鏗鏘地插嘴說:“梁承不去。”
老四:“為啥?”
喬苑林:“沒有為啥。”
老四:“為啥沒有為啥?”
“你好煩。”喬苑林用箸尖指著鍋,“調料用的香菜,為啥涮鍋裡?夾都夾不起來,當然了。”
老四叫他問傻了,結巴道:“有、有味兒唄,我們哥幾個聊天,你這小屁孩子少摻和。”
喬苑林小聲道:“反正他不去。”
“你是他代言人啊?”老四樂了,又問一遍,“梁承,你乾不乾?”
餐具乾乾淨淨,梁承隻喝了半杯茶,眼鋒掃到旁邊,喬苑林的堅定在慢慢消失,那模樣,和大喊“為什麼就我不行”時逐漸重合。
梁承回答:“我沒空。”
喬苑林無法言說地踏實下來,他多擔心梁承會將助教的事就此作廢,所幸沒有。那是不是等同於,在他和朋友之間,梁承選擇了他?
他們算不算是一路人了?
整頓火鍋隻有喬苑林肉足飯飽,吃完出來,他站在道牙子上。金杯麵包率先發動,老四沒喝酒負責開車。
車窗落下來,應小瓊在副駕裡勾了勾手指,說:“小喬同學,來一下。”
喬苑林走過去,被應小瓊摟住脖子說了幾句話,酒氣呼在耳畔,久久不散,他壓著氣息目送汽車開走。
梁承推著摩托過來,打了聲響指。
喬苑林回神,踩過樹下細碎的光斑,停在另一側,將車鑰匙撥動出聲。
他拿出平安結,說:“你綁個死扣吧,我再也不解了。”w,請牢記: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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