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平海的車票是傍晚的,王芮之送喬苑林和梁承到小區門口,有些舍不得他們這麼快離開。
梁承說:“姥姥,下次休假再來看你。”
“你們工作忙,一定要注意休息,想吃什麼提前告訴我。”王芮之勉強到梁承的肩頭,便拍拍他的臂膀,“代我向你媽媽問好。”
一輛出租車停下,喬苑林被車燈晃得眨了幾下眼睛,他張手與王芮之擁抱,說:“姥,我走了。”
王芮之小聲問:“真不要見見你媽?”
喬苑林搖搖頭,略顯僵硬的笑容籠罩在一片晚霞裡,被渲染得自然了些,他低聲道:“姥姥,暫時彆把我們的事情風跟我媽講。”
王芮之順著他的意思,說:“我明白,等你們準備好自己看著辦。”
梁承和喬苑林坐進後車廂,出租車很快徹底駛離了這條街。喬苑林盯著副駕的椅背,些許木然,那張合影殘留在腦海揮之不去。
怪不得賀婕講述一切的時候,他覺得趙建喆這個名字耳熟,原來他老早就聽過,並且是從林成碧的口中。
林成碧和趙建喆是大學同學,曾經關係很好,至少她表達過對趙建喆的欣賞。
那林成碧是否了解趙建喆的本性,當年知不知道趙建喆的死因,又會不會聽說過梁承的存在?
無章的疑問環縛著喬苑林,在念及“梁承”時按下暫停,他挪動了一下,去碰梁承的手,霎那被回握住。
對於今天這個毫無防備的插曲,梁承一個字都沒說,沉屙或是逆鱗,總之喬苑林縱有千般思緒,也不會在對方麵前提起那個罪人的名字。
他摩挲梁承的指甲,叫:“哥?”
梁承:“嗯。”
喬苑林問:“紅包裡具體有多少,數了嗎?”
梁承說:“改天去銀行,抽空一起存個折子。”
喬苑林道:“不花啊?”
梁承怕司機師傅聽見,靠近一些用氣音說:“結婚的敬茶禮,算是第一筆婚後共同財產,存起來紀念。”
“噢。”喬苑林仰頭與梁承廝磨耳鬢,比起怕人聽見更像在使美人計,“那第二筆在哪呢,是你的工資卡嗎?”
梁承哼笑著罵一聲財迷,天逐漸黑了,窗上映著他的麵目和消失在地平線的最後一道光。
他扣緊喬苑林的十指,把今天的波瀾捏碎,就這樣吧,永遠不要提,一個死人不可以打擾他的生活。
乘坐高鐵返回平海,喬苑林滿打滿算走了一周,一踏上月台猛吸了兩口潮濕的冷風。
出站口人頭攢動,賀婕挽著喬文淵前立在人群第一排,老遠就朝他們揮手。放在父子鬨掰的前幾年,喬苑林絕不敢想象這一幕。
回家的路上喬文淵開車,賀婕微偏著頭噓寒問暖:“累壞了吧,休息幾天啊?”
“三天。”喬苑林不想藏掖,直言道,“其實我們不是從北京回來的,今天去探望我姥姥了。”
喬文淵雖然是前女婿,但是個注重孝道的傳統爹,說:“嗯,你姥姥歲數大了,你沒事就去陪陪她,反正坐高鐵方便。”
關於林成碧,喬文淵是一句都不提的。當年離婚分得乾淨,各自都成了家,非特殊時刻不需要有什麼舊情,這樣對彼此都好。
倒是賀婕,因為不企圖替代誰,所以關心:“沒看你媽媽麼?”
喬苑林又想起那張合照,壓著背包說:“沒,她挺忙的,有機會再去吧。對了,姥姥向你問好。”
賀婕很是意外:“向我嗎?”
“對啊,姥姥想感謝你。”喬苑林有理有據地胡謅,“阿姨,你喜歡旗袍嗎?讓我姥姥給你做一件,但你在家要跟我統一戰線。”
賀婕配合道:“統一戰線具體乾什麼?”
喬苑林說:“比如他們要吃餃子,我要吃麵條,你得支持我。”
“沒人攔著你吃麵條。”喬文淵聽不下去了,“不過他姥姥做的旗袍確實好看,以前同事家閨女結婚,她就找老太太訂做的,據說狠狠豔壓了男方他媽。”
賀婕笑道:“那我等孩子結婚也穿。”
“苑林還早呢。”喬文淵說,“梁承,你什麼時候有信兒?”
保持沉默也沒躲過去,梁承都不明白怎麼從“探望長輩”拐到“孩子結婚”的,他薅住喬苑林的後領子拽回這個罪魁禍首,才回答:“沒遇見過中意的姑娘。”
喬文淵歎了口氣,傳達經驗:“慢慢來吧,彆相親,不靠譜。”
回到家,喬苑林吃完藥就睡下了,半夜醒來一次,輾轉至天明再沒睡踏實過。
第二天,他背著包去了電視台。
其實他尚在假期,到了辦公室也沒什麼可做的,回采訪部後一直在忙,他難得有空這樣靜靜在位子上坐一會兒。
他拉開背包拉鏈,從夾層中抽出了那張合照。工作環境能讓他安心,幫他從專業角度思考問題,況且,他不敢在家裡拿出來。
喬苑林肆無忌憚地看著照片中的麵孔,昨天他悄悄從相冊偷走,不確定當時出於怎樣的想法,或許潛意識中,他把這張當成某種證據。
源自記者的本能,他想通過照片探尋點什麼。
而作為兒子,他又有類似毀滅證據的私心,不願意承認林成碧和這樣的人有過交集。
喬苑林愈發煩躁,兩隻拳頭撐著太陽穴,放空,未察覺有人從後接近,不客氣地將他連人帶椅子轉了半圈。
短暫的眩暈閃過,他見是孫卓,便馬上站了起來。
孫卓納悶兒:“不在家歇著來辦公室發呆?”
喬苑林隨便找了個借口,說:“有個鏡頭放單位了,我來取。”
孫卓道:“嗯,這趟去北京乾得不錯。”
喬苑林說:“謝謝老大。”
孫卓推開袖口看了眼手表,忙著回辦公室處理工作,剛要走,瞥見桌上的照片。他止住步子,伸手捏了起來。
“這是我媽……”喬苑林支吾道,“和她的,大學同學。”
孫卓用陳述的語氣說:“姓趙。”
喬苑林有些驚訝:“老大,你認識?”
“他挺有名。”孫卓回憶道,“法律係高材生,大律師,代理過一場很戲劇性的案子,他本人連同他的事務所當時很出風頭。”
比起趙建喆的虛偽的生平,喬苑林更在乎林成碧對此人的態度,他問:“老大,你記得這麼清楚,接觸過他?”
孫卓一向雷厲風行,此時的沉默顯得不同尋常,但他接手過太多新聞,曆練得隻要他想,旁人就瞧不出一丁點情緒波動。
許久,他終於考慮完畢,回答:“他是你媽媽同學,用得著我接觸?”
喬苑林:“所以……”
孫卓說:“大約是十多年前吧,你媽給他做過專訪。”
短短幾句話,孫卓說完就走了,喬苑林平複過的心情卻比之前更亂。他企盼林成碧和趙建喆隻不湊巧是同學關係,顯然事與願違。
在新聞中心待到頭疼,喬苑林離開大樓,在電視台幾棟建築之間的後花園透氣。亭子上蓋著一層爬山虎,他仰枕著石頭椅背,一片一片數泛黃的葉子。
手機響了,仍是關於會議的新聞推送。喬苑林不知道林成碧有沒有看到他的采訪,不由自主地點開了通訊錄。
何必庸人自擾,那是他媽媽,直接問一問有什麼難的?她是記者,那麼熱愛工作,如果知道趙建喆的行為一定嗤之以鼻。
喬苑林撥出了號碼。
幾聲後接通,林成碧的聲音傳過來:“苑林?”
“媽。”喬苑林的語言神經打了結,遲鈍地說,“昨天,我去看姥姥了。”
林成碧道:“怎麼不提前說一聲,我也過去。台裡就放一天假,我今天上班已經沒空了。”
喬苑林說:“我去北京出差來著,剛回,沒事先計劃。”
“行吧,調回采訪部了?”
“你知道?”
“傻兒子。”林成碧笑了一聲,“我和平海的舊同事又沒有相忘於江湖,打聽你的情況誰敢不告訴我。”
喬苑林認真地說:“你可以直接問我的。”
“好,那我問你。”林成碧轉瞬正色,“聽說你拒絕了安德魯的合作采訪,是不是真的?”
喬苑林承認:“是。”
林成碧非常不理解,質問道:“這樣的機會你不抓,你的腦袋瓜裡在想什麼啊?”
喬苑林反問:“這是什麼樣的機會?”
林成碧回答:“我告訴你,能采訪一個安德魯,頂你跑幾十個小新聞,你是不是在八達通消磨得沒上進心了?”
許是在糾結,喬苑林遲遲談不到正題上麵,說:“小時候你教育過我,平等對待每一位采訪對象,但新聞本身分輕重緩急,要會權衡。我不認為采訪安德魯比要緊的小新聞重要。”
林成碧說:“那時你還小,我不能把成人社會的法則都灌輸給你。兒子,老師眼裡的學生還按成績分著檔次呢,記者眼裡的新聞當然也有區彆。”
“什麼區彆?”
“不要跟我裝傻。”林成碧說,“成功人士為什麼搶手,因為你能采訪到他,你的名氣和地位也會提升。”
孫卓曾道某位同行說過,采訪成功的人,自己也可能跟著成功。喬苑林恍然大悟,因荒唐而苦笑了一聲:“……原來那位同行就是你。”
林成碧不解:“什麼就是我?”
“那你采訪過哪位成功人士?”喬苑林冷不防地問,“你借到他的東風了嗎?”
林成碧不說話了。
喬苑林再問:“例如,大律師?”
機身發燙,耳朵裡卻是一段答案不明的默然,令喬苑林感到焦躁。他對記者的憧憬、職業的理想都源自林成碧,從未懷疑過。
可是,是何時產生了分歧?
還是林成碧根本沒變過,是他被母子親情障了眼?
喬苑林無以複加地難過,仿佛神聖的東西將要受到冒犯。他畏懼了,說:“我還有事,就這樣吧。”
掛斷不久,梁承打了過來。
喬苑林狠拍一下腦門,鼓了鼓緊繃的麵頰,滑開通話鍵輕鬆地叫了一聲“哥”。
公寓空置兩天,梁承回去打掃衛生,問:“你去單位了?忙不忙,應哥問要不要趁放假聚個會?”
喬苑林正想換個心情,說:“好啊,去海鮮彙嗎?”
梁承道:“在咱們家。”
本來應小瓊是邀請他們去海鮮彙撮一頓的,前幾天晚上發了飆,喬苑林也不在,所以想借著過節一起高興高興。
但梁承顯擺自己見了家長,收了紅包,還暗示等同於訂了終身,那股態度對單身人士極其不友好。
於是應小瓊聽完決定,恭喜啊,那我們去你家暖房吧,祝你們早生貴子。
喬苑林聽著電話走出亭子,單純地說:“在家好,不用拘束,那是不是要買點菜?”
“去趟超市吧。”梁承算了下時間,“半個小時,我過去接你。”
喬苑林答應完掛了線,一抬頭,對麵是台裡的資料館,保存著各個部門、所有欄目公開的報道資料。
離開之前,他拿著工作證走過去,做了登記預約。
www.biqu70.cc。m.biqu70.cc